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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昔南行舟击汴,逆风三日沙吹面。
舟人共劝祷灵塔,香火未收旗脚转。
回头顷刻失长桥,却到龟山未朝饭。
至人无心何厚薄,我自怀私欣所便。
耕田欲雨刈(yì)欲晴,去得顺风来者怨。
若使人人祷(dǎo)辄(zhé)遂(suì),告物应须日千变。
我今身世两悠悠,去无所逐来无恋。
得行固愿留不恶,每到有求神亦倦。
退之旧云三百尺,澄观所营今已换。
不嫌俗士污丹梯,一看云山绕淮甸(diàn)。
往年,我乘船南下,停泊在汴水边,逆风刮了三天,黄沙阵阵扑面。
船上的舟子都劝我去向僧伽寺祈祷,果然,一炷香还未烧尽,旗子已哗哗向南舒卷。
船走得快如飞箭,转眼间长桥失去了踪影,到龟山还不到吃早饭的时间。
最高尚的人从不厚此薄彼,我呢,满足了自己的私心,为得到顺风而欢欣。
耕田的人要下雨,收割的人要晴天;离去的人要顺风,来的人又对逆风抱怨。
如要让人人祈祷都如愿,老天爷岂不是一天要万化千变?
我如今自身与世俗两不相关,去没有什么追求,来也没什么留恋。
能走得快些固然很好,走不了也无所谓不便。每次到这里都去求神,神一定也感到厌倦。
往昔韩愈诗所说拔地三百尺的高塔,如今见到的已不是澄观苦心经营所建。
僧伽塔啊,你若不嫌我带来的俗尘玷污了你的丹梯,请让我登上你,饱览群山环绕下的淮河两边。
参考资料:
1、李梦生.宋诗三百首全解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7:85-86
2、王水照王宜瑷.苏轼诗词选注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0:17-19
汴:汴河,在徐州合泗水东流入淮。
旗脚转:指改变了风向。
长桥:在泗州城东。龟山:在泗州东北的洪泽湖中。传大禹治水获无支祁,镇于此。
至人: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。这里指僧伽。便:便利。
刈:收割。
遂:如愿,顺意。
悠悠:遥远莫测。
澄观:唐代名僧,曾重建僧伽塔。
俗士:出家人目中的普通人,是作者自指。丹梯:指塔中的梯子。淮甸:指淮河一带地区。甸,城外名郊,郊外名甸。
苏轼工于七古,汪洋恣肆,妙设譬喻,直逼唐代李、杜,同时又在记事写景中恰到好处地穿插说理,倾诉心情,语词往往诙谐风趣,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,被公认为宋代第一作手。这首《泗州僧伽塔》诗,很能代表苏轼七古的风格。
“身世悠悠”等语,反映他当日心情;但其中较多地讲的是祷风于神的事。妙在即事说理,灵巧地揭露了神灵之虚妄,“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。
这首诗先写昔日(治平三年(1066)护父丧归蜀)南行过泗祷风于神,有求辄应的事。“逆风三门沙吹面”,极写风阻之苦;“香火未收旗脚转”,极写风转之速;“回头顷刻失长桥,却到龟山朝饭议”,极写风转后舟行之快。诗说自己的船在这里受阻,听从舟子的劝说,去向僧伽塔祈祷,果然“香火未收旗脚转”,变了顺风,得以顺利前进。梅尧臣《龙女祠祈风》:“舟人请余往,山庙旗脚转”,“长芦江门发平明,白鹭洲前已朝饭”,写在苏轼诗前,苏诗构思当受梅诗影响。苏诗写得生动流畅,胜于梅诗。
特到值得注意的是:他并不因祷风得遂而赞颂神灵之力;相反,他却由此发出一通否定神力的议论。“至人无心何厚薄”,看来好象抬高神沸,实则目的在于“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”。因为道家以“至人无己”为修养的最高境界;而佛家讲“无人我相”,也是以“无心”为妙谛的。既本“无心”,即当无所厚薄;而“有求必应”,就不是“无我”而是有所厚薄了。妙在并不点破,反而说“我自怀私欣所便。”这意思是说,当时得风而欣喜,不过是自己私心,而神佛本来并无厚此薄彼之意。就行船来说:南来北往,此顺波逆,“若使人人祷辄遂”,风向就要一“日千变”了。这是一个极寻常的眼前事实,但从来无人从这里想到神佛之妄。孔灵符《会稽记》所言樵风泾故事,是讥“人心不足”的,与苏拭用意并不相同。“耕田欲雨刈欲晴”,是用来为下句作警。后来张耒在《田家词》中把它加以铺写,但归结为“天公供尔良独难”,亦显与苏轼原意相悖,点金成铁。用比较法讲古诗,不应看其形式之似,还应就作者用心细加区析。
宗教,总是宣扬神力,鼓吹以祷祀求福佑的,所以苏轼这一点破是很有意义的。苏轼早年便认为“天人不相干”(《夜行观星》)其对佛、道,只是取其“至人无心”,超然自得,并非迷信;他后来一些求雨祷雪之诗,大抵皆视神灵如朋友,以“游戏于斯文”(黄庭坚语)。以前后之作例之,苏轼不信神佛是有思想墓础的。既有这样思想基础,又善于捕捉形象,且带着感情说话,故能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。一个很深奥的哲理命题,他写得如此生动有趣,这是很不容易的。
接下去,用“我今”与“我昔”相对照;但如径直地写今日求风不遂,那就平弱了。他且不言风,而说心倩。“身世两悠悠”,就是陶渊明在《归去来辞》中讲的“世与我而相遗”之意,亦即是说:世俗既不能了解自已,自己也不肯降心从俗。这是由于与王安石“议论不协”而引起的。就事论事,苏轼当时对新法认识不足,他后来也承认这一点。诗中好在一带而过,措词也还有分寸。正由“身世悠悠”,所以来去无心,去留任便,因而得行固好,留亦“不恶”。自己对去留无所谓,神也就懒得应其所求。明明是求风不验,却说“神亦倦”,给神开脱,语极微婉。明明由“议论不协”,心情苦闷,却“极力作摆脱语”(纪昀评语),不失豪放本色。这诗中有些话是很不容易措词的,他能说得如此明朗、如此自然、如此有趣,“纯涉理路,而仍清空如话”(纪昀评语),其驾驭语言的能力是很强的。“层层波澜,一齐卷尽,只就塔作结”,洵属“简使之至”(纪昀评语)。但“简便”也不是简单。他用“退之旧云三百尺”(韩愈《赠澄观》诗)凌空插入,笔势奇妙。僧伽是高僧,塔为喻浩设计的著名建筑(见《中山诗话》),其中有很多可写的话,他只用“澄观所营再修今已换”一语,将其一带而过,很快转入登塔看山。“百尺”“丹梯”,“群山”在望,着墨不多,境界开阔,且与上文“留不恶”遥遇相应,结构绵密。“无心”于仕途得失,有意而于大好河川,襟怀之豁达、趣味之高尚,皆意余言外。正由豁达豪迈,才敢于否定神权;复由其观察入微,“刻决入里”,故深探妙理,趣味横生。“姑知豪放本精微,不比凡花生容慧”(苏轼《题吴道子画》),可谓“夫子自道”。
阊阖下重关,丹墀吐明月。秋气城中冷,秋砧城外发。
浮声绕雀台,飘响度龙阙。宛转何藏摧,当从上路来。
藏摧意未已,定自乘轩里。乘轩尽世家,佳丽似朝霞。
圆珰耳上照,方绣领间斜。衣薰百和屑,鬓插九枝花。
昨暮庭槐落,今朝罗绮薄。拂席卷鸳鸯,开幔舒龟鹤。
金波正容与,玉步依砧杵。红袖往还萦,素腕参差举。
徒闻不得见,独夜空愁伫。独夜何穷极,怀之在心恻。
阶垂玉衡露,庭舞相风翼。沥滴流星辉,灿烂长河色。
三冬诚足用,五日无粮食。扬云已寂寥,今君复弦直。
郁郁山上松,呀呀林中乌。松有荫孙枝,乌非反哺雏。
我生堕地时,太婆七十五。明年阿弟生,弟兄日争乳。
太婆向母怀,伸手抱儿去。从此不离开,一日百摩抚。
亲手裁绕罗,为儿制衣裳。糖霜和面雪,为儿作餦餭。
发乱为梳头,脚腻为暖汤。东市买脂粉,靧面日生香。
头上盘云髻,耳后明月珰。红裙绛罗襦,事事女儿妆。
牙牙初学语,教诵《月光光》。一读一背诵,清如新炙簧。
三岁甫学步,送儿上学堂。知儿故畏怯,戒师莫严庄。
将出牵衣送,未归踦闾望。问讯日百回,赤足足奔忙。
春秋多佳日,亲戚尽团聚。双手擎掌珠,百口百称誉。
我家七十人,诸子爱渠祖。诸妇爱渠娘,诸孙爱渠父。
因裙便惜带,将缣难比素。老人性偏爱,不顾人笑侮。
邻里向我笑,老人爱不差。果然好相貌,艳艳如莲花。
诸母背我骂,健犊行破车。上树不停脚,偷芋信手爬。
昨日探鹊巢,一跌败两牙。噀血喷满壁,盘礴画龙蛇。
兄妹昵我言,向婆乞金钱。真倾紫荷囊,滚地金铃圆。
爷娘附我耳,幼婆要加餐。金盘脍鲤鱼,果为儿下咽。
伯叔牵我手,心知不相干。故故摩儿顶,要图老人欢。
儿年九岁时,阿爷报登科。剑儿大父傍,一语三摩挲。
此儿生属猴,聪明较猴多。雏鸡比老鸡,异时知如何?
我病又老耄,情知不坚牢。风吹儿不长,那见儿扶摇。
待儿胜冠时,看儿能夺标。他年上我墓,相携著宫袍。
前行张罗伞,后行鸣鼓箫。猪鸡与花果,一一分肩挑。
爆竹响墓背,墓前纸钱烧。手捧紫泥封,云是夫人诰。
子孙共罗拜,焚香向神告。儿今幸胜贵,颇如母所料。
世言鬼无知,我定开口笑。大父回顾儿,此言儿熟记。
一年记一年,儿齿加长矣。儿是孩提心,那知太婆事。
但就儿所见,依稀记一二。太婆每出人,笼东拄一杖。
后来杖挂壁,时见垂帷帐。夜夜携儿眠,呼娘搔背䖹。
展转千挞腰,殷殷春雷响。佛前灯尚明,窗隙见月上。
大父搴帘来,欢笑时鼓掌。琐屑及乡邻,讥诃到官长。
每将野人语,眩作鬼魅状。太婆悄不应,便知婆欲睡。
户枢徐徐关,移踵车轮曳。明朝阿娘来,奉匜为盥洗。
欲饭爷捧盘,欲羹娘进匕。大父出迎医,覼缕讲脉理。
咀嚼分尝药,斟酌共量水。自儿有知识,日日见此事。
几年举场忙,几年绝域使。忽忽三十年,光阴迅弹指。
今日来拜墓,儿既须满嘴。儿今年四十,大父七十九。
所喜颇聪强,容颜类如旧。周山看松柏,不要携杖走。
拜跪不须扶,未觉躬伛偻。挂珠碧霞犀,犹是母所授。
绣补炫锦鸡,新自粤西购。一手搴颔髭,一手振袍袖。
打鼓唱迎神,红毡齐泥首。上头艺红香,中间酌黄酒。
青箬苞黍粽,紫丝络莲藕。大父在前跪,诸孙跪在后。
森森排竹笋,依依伏杨柳。新妇外曾孙,是婆定昏媾。
阿端年始冠,昨年已取妇。随兄擎腰扇,阿和亦十五。
长樛次当孙,此皆我儿女。青青秀才衣,两弟名谁某。
少者新簪花,捧觞前拜手。次第别后先,提抱集贱幼。
一家尽偕来,只恨不见母。母在婆最怜,刻不离左右。
今日母魂灵,得依太婆否?树静风不停,草长春不留。
世人尽痴心,乞年拜北斗。百年那可求,所愿得中寿。
谓儿报婆恩,此事难开口。求母如婆年,儿亦奉养久。
儿今便有孙,不得母爱怜。爱怜尚不得,那论贤不贤。
上羡大父福,下伤吾母年。吁嗟无母人,悠悠者苍天!